张婴音
碧绿的湖水，水中有一弯如钩的银月。
荷花竟是那么香，淡淡地轻柔地弥散开来。莲叶托着那粉色的花朵，像一片片的云，缓缓流动。远处柳梢上的珠灯，变幻着
金色、绿色的光影，湖就变得像梦幻般的美丽了。
微风轻拍着湖水，湖水轻拍着堤岸，堤岸在月光下舒舒服服伸展，我仿佛听到了带着风声、水声的琴声，从远处飘浮而来。
那是贝多芬钢琴奏鸣曲《月光》，舒缓、悠远，有冥想的柔情、也有优雅的音调，琴声又变得急遽起来，像是汹涌的波浪 ……接着是舒曼的《童年情景》，充满快乐和梦幻色彩，唤起我对童年情景的美好回忆，多么熟悉的旋律呀，是妈妈在弹奏吗?
是妈妈隔着重洋，把琴声送来给我的吗?我眼泪汪汪地对夜空睁大了眼睛。
一
妈妈是在半年前走的，到大洋的彼岸美国去了。
爸爸和妈妈是很不相称的一对。妈妈娇小玲珑，黑发垂肩，皮肤白皙，一笑有两个酒窝，走路总像小麻雀般一跳一跳的。她烧饭也好，洗衣也好，梳头也好，总 是哼着歌儿，快快乐乐在做着。爸爸呢，人长得高高大大，有黑而粗硬的头发、胡子，方正的脸，厚嘴唇。从我懂事到现在，爸爸好象从来没有笑过，看小品、看相 声、看王景愚演哑剧，我和妈妈笑得滚作一团，爸爸却一点不笑。有一次，我心血来潮，自己创作了一种熊猫舞，举手投足，憨头憨脑，滑稽极了，我故意去摸摸爸 爸的胡子，去呵他胳肢窝，他一点反应也没有，就是不笑。他除了写论文、查资料、做卡片，就是看书、买书。书柜装满了，便堆到柜顶上，柜顶受不了，书都掉下 来，掉在过道上，爸爸走路就要跨过许多“书山”，他漠无表情，很耐心地一一跨越。
爸爸没课的时候，就钻进书堆看书，看得天昏地暗，废寝忘食，我放学回家揿门铃，一遍二遍，他不会来开，三遍四遍他连头也不抬，一定要等我把电铃揿得像 救火车那样紧急，再加上我手脚并用地踢门、撞门，他才迷茫、惺松地开门，还问我发生了什么事。这个爸爸呀，唉!
冬天洗脚，他把脚泡在热水中，捧一本书就读，读到后来，热水变成冷水，他还泡着。妈妈见了，拉我去看，我们笑得弯了腰，她对爸爸说：“夫子，汝好勤读也，不亦冷乎?”爸爸还是管自己读着，什么感觉也没有。
夫子，是妈妈对爸爸的“爱称”。夫子，吃饭；夫子，你的衬衣该换了；夫子，你该去领工资了。我觉得夫子这个名字很有趣，便赶紧称爸爸为夫子爸爸，有时干脆简称夫爸。
妈妈是音乐系的教师，声音像银铃那么好听。参加学校的晚会，出场时穿一条黑天鹅绒长裙，别着亮晶晶树叶形的大胸针，侧着头，带着蒙娜丽莎似的微笑，台 下掌声四起，一曲唱罢，学生们就把爸爸也推上台去，逼他也唱一支歌，爸爸急得在台上乱窜，搓着手想逃下台来，但给学生们团团围住。我知道爸爸什么歌也不会 唱，便在台下小声提醒他……小老鼠、小老鼠……爸爸终于听见了，用那个大嗓门，别别扭扭地念起来：“小老鼠，上灯台，偷油吃，下不来，吱儿吱儿叫奶 奶……”这是我当时在幼儿园学来的一首儿歌，爸爸念完，这下真把全场的人逗乐了，学生们又吹口哨，又拍手、跺脚，把爸爸抬起来往上抛，晚会真正 推向了高潮。可我瞟了爸爸一眼，他却一点也不笑。
我问过妈妈，她怎么会爱上这个夫子爸爸的呢，要我，怎么也不会爱他。妈妈笑笑说：“就爱他这个夫子模式呀!”于是，妈妈给我讲了爸爸青年时代的几件事。
爸爸的古板，在学校是出了名的。当他在图书馆阅读时，几个女同学恶作剧，故意挤坐在他旁边，他只好退缩，一步一步退到桌子尽头，女同学还是挤过去，到 后来，爸爸便跌到桌子底下去了，当时妈妈也在这批恶作剧的女学生中间，她有点不忍心，有点可怜他。还有一次下大雨，爸爸撑了把黑雨伞，跨着大步到食堂去吃 饭，妈妈没带伞，叫他等等，她去寝室拿了饭盒一起去食堂，谁知到了寝室，别的女同学已把妈妈的饭打回来了，大家就一起嘻嘻哈哈地吃起来，妈妈完全忘了让爸 爸等她这回事。等吃完饭，去水池边洗碗，才发现寝室门口有人撑着一把黑伞，一动不动地站着，冷风吹得他直打颤，这时妈妈的心怦然而动……
妈妈和爸爸作了一次长谈。妈妈柔声曼气地对爸爸说：“夫子，我这次去美国顶多两年，我想进修一下声乐，顺便把外语也提高提高，你不反对吧?”
爸爸没说话，只是点了点头。妈妈又交待了许多话，譬如家务活儿怎么干，要注意些什么，洗青菜要一瓣一瓣地洗，切不可在水里只捞一下就算，烧鱼的话，记 住不要忘了放姜和酒……千万不要忘记勤换洗袜子，柜子下面抽屉是放袜子的地方。还有小芸……妈妈一提到我，声音就发颤：“小芸这个孩子一切都拜托了，她才 十岁，妈妈就离开了她，寒冬酷暑，刮风下雨，你能照顾好吗?头痛脑热，你能带她及时去看病吗?我真放心不下，要不，我过几年再走，等她长大一点再走。”爸 爸不耐烦了：“我会尽力照顾好小芸的，你早去早回便是了。”
妈妈拭干眼泪，打开了琴盖。清越、隽永的琴声，像小鸟的翅膀，飞翔在这十二平方米的空间，我不由泪流满面，大声哭叫着扑向妈妈。妈妈紧紧地搂着我，她的泪和我的泪融和在一起，亮晶晶地一颗颗滚落在地板上。
我醒来的时候，妈妈已经走了。爸爸拿着一个黑乎乎的大面包站在我床前：“吃吧，吃吧，吃了上学去。”我想起了平日妈妈给我准备的早餐：面包切成一片片 在烤箱里烤得喷香，一大杯牛奶，还有几块夹心饼和煎鸡蛋，吃得舒心极了。我推开爸爸的手： “我不要吃早饭!”赌气地背上书包走了。
中午回家，爸爸已做好一大锅白米饭和一盘放了许多油的青菜。青菜炒得太生；又沾着一股生油气味，我扒了一口饭，就不想吃了，爸爸却吃得津津有味。
晚饭又是带着生油味的生青菜。我夹起一筷，眼泪不由扑簌簌掉下来，我想起妈妈在家的时候，每天的菜都变着花样，不是炸得金黄香脆的大排，就是雪白的鱼 丸上面漂着碧绿的菠菜，再不就是鲜笋炒蘑菇。想到明天后天都要吃这样的菜，都要和这个一点笑容也没有的夫子爸爸生活在一起，我就想哭，于是索性嚎啕大哭起 来，爸爸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，手足无措。
三
学校里的老师喜欢称我们班的学生为“留守人士”，因为我们班有三分之二的同学，有爸爸或妈妈在国外。今年春天妈妈一走，我成了名副其实的留守女儿，加入了留守行列。
我们班里的“留守人士”们这几天很是热闹。王灿灿穿一双正宗的美国耐克旅游鞋故意在教室里走来走去，引得大家都去看他的脚。陈小如不服气，说：“一双 鞋有什么大惊小怪的，你们见过美钞吗，我有!真正的而且一张张全都崭新挺括，明天就带来给你们开开眼界!”
小个子金豆说：“这又有什么稀奇，要看请到我家去看正宗的外国名牌家用电器，我们家里还有电视电话呢，你们肯定没见过。”他那神气劲，把刚才那几个“留守人士”给镇住了。
第二天，教室里更热闹了，整个儿成了一家精品店。下课时，“留守人士”们捧着各式各样的洋玩艺儿，相互品评着，有袖珍电子游戏机，有小屏幕电视机，有 电子表、水果削皮机、可爱的洋娃娃、音乐盒等等，令人眼花缭乱。陈小如真的拿来了一叠绿莹莹、崭崭新的美钞，于是大家起哄，说首富是陈小如，然后评二富三 富……教室里的气氛乱糟糟的，评上的人咧嘴傻笑，评不上的人不服气，扬言明天将带更多的洋货来学校。
王灿灿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：“林小芸，怎么没看见你带洋货来?你妈妈不是去美国了吗?美元总有吧。”
我一声不响地走出了教室。
昨天晚上妈妈从美国打来了电话，她用疲倦的声音告诉我们，目前情况并不很理想，学习紧张，工作也不好找，但她会坚持下来的，让我们别担心。妈妈还说她 很想我，等我生日那天，她要给我寄礼物来。我听妈妈讲到这儿便在电话边大喊：妈妈，等你回来，你生日那天我要跪着给你梳长长的头发……捧着话筒，我泣不成 声，那边，妈妈大概也哭了，抽抽噎噎地说不出话。
晚上，我睡不着，竭力想象着妈妈在美国的样子。她穿着花音，吗——咪——吗——那百灵鸟似的声音，惊起了邻居家的鸽群，它们都飞起来，绕着妈妈的房顶 飞舞，每只鸽子的羽毛都披着一缕金色的太阳光。那景象多美呀!我又猜着妈妈给我寄的礼物：是一盒精致的巧克力?不，我不喜欢吃糖。是一条红色的小帆船，放 在水里，就会嘟嘟地开走?是一只胖胖的小熊，见了人会举手敬礼?不，我希望妈妈送给我一个像白雪公主那样的漂亮娃娃，皮肤像雪一样白，嘴唇像红樱桃那么鲜 红，头发像乌木一样黑，上紧发条，娃娃就会随着丁冬的音乐声跳起舞来……这是个音乐娃娃呀。我想着想着，挂着泪珠，含着微笑，进入了梦乡。
四
爸爸这几天总捧着一本烹饪书如饥似渴地读着。他的烹饪手艺有进步了，不再是每天一碗炒青菜了，他有时给我煎荷包蛋，煎出来的却是两块黑乎乎的东西，分不 清蛋黄和蛋白，他炒牛肉丝，炒出来的牛肉丝硬邦邦的像是番薯干。看着爸爸系着花围裙，忙得满头大汗，活像童话里的笨熊妈妈。我觉得爸爸可爱起来，菜也好吃 多了。
有一次，奶奶还专程跑来指导，使爸爸的糖醋排骨又酸又甜大为成功，吃得我直舔盘子。
星期天，吃过早饭，我利索地洗好碗，正准备摊开作业本，却见爸爸穿一身运动装，站在我的面前： “走，我们去外面玩玩!”我睁大双眼简直不认识爸爸了。
我和爸爸第一次到郊区去玩，我俩骑着车，一会儿我追上了他，一会儿他又追上了我。风在我耳边飒飒地响过去，飞舞的落叶，擦着我的耳朵，痒痒的。天，透明得像一块蓝宝石，有一群群雁排队往南飞。
我一高兴忍不住唱起了： “小老鼠，上灯台，偷油吃，下不来……”爸爸竟然哈哈大笑起来，这可是开天辟地的事，爸爸居然会笑，我目瞪口呆，差一点撞上人行道。
爸爸兴奋地说着我小时候的故事，他说我小时候讨厌穿鞋子袜子，每次给我穿时，我就大叫：“鞋子走，袜子走!”还说我小时候趁大人没看见，把图画书、蜡 笔、小汽车、一盒糖，统统从阳台上甩到马路上去。说我用小飞机的尖翅膀，把家中所有的纱窗全都刺成一个个小洞，晚上蚊子满屋飞，才发现是女儿干的好事，说 着，他又哈哈大笑起来。
这一天，我们玩得很开心。爸爸在草丛里给我采野草莓吃。我俩还脱了鞋袜到小溪里逮小虾小鱼。溪水像丝绸那样柔滑，水面有好看的花纹，水底有晶莹的五彩 石子，我抓一把石子往上抛，掉下来时，爸爸的鼻子上、眉毛上便挂着晶亮的水珠，滑稽极了。爸爸还郑重其事地说，下次要带我去河塘里摸河蚌，那才有意思呢， 说不定河蚌里有许多珍珠，给我和妈妈一人串一根珍珠项链，说得我开心地大笑。
没想到离开书本的爸爸今天童心大发，变得这么活泼可爱，我问他：“爸爸，你怎么想到要陪我玩?你从前为什么不喜欢玩?你今天才像个爸爸!你从前不像爸爸!”
爸爸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的笑容：“小芸，爸爸以前是不是太书呆子了，你一定不喜欢吧，以后，爸爸一定改。”
以后的每个星期天，我们在树林里拾梧桐子，在河边放纸船，捡了树枝在野地里煨玉米吃，或是满山遍地拨开荆棘找野果子……
